夕阳透过洞开的窗户,不带一丝吝惜地洒在他那张英俊而又刚毅的脸上,使他原本硬朗的脸型变得柔和了许多。微风轻轻掀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倚着门框站在门口偷听乐声的牟晖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微闭着双眼的脸庞早已被岁月的变迁悄悄刻下了年轮的印迹,而那抹从额头延伸至嘴角的忧郁神色更告诉他这个男人心底深埋的是一段不可告人的伤心往事。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想知道他的故事,这世间有着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芬妮的,杰克的,沈耀辉的,她的,他的,她又何必去探究别人的经历?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手中的乐器上,从外表上看去,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葫芦,只不过在这葫芦的底部插着三根长短不一的竹管,而她在竹楼下听到的美妙的乐声就是从这只普通的葫芦状乐器中发出来的。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乐器,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傣族人的民族乐器,出于对音乐的热爱,她感觉到全身的细胞都在这曼妙无比的旋律中开始震颤起来。一只葫芦,一只小小的葫芦!是的,她完全可以确定他手中的乐器就是一只葫芦,这让她更加体悟到身为华夏民族的自豪与骄傲。
那是一只可以吹出旋律的葫芦,她完全沉醉在了这只葫芦吹奏出的乐声里,整颗心都默默化作了朵朵柔软的白云。在那动人的旋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条缓缓流过竹楼下的小溪,那婉约缠绵的曲调更恰似落在了梦呓般的溪流中,正伴着清澈的月光,踩踏着微风袅袅而来,径自闯入她的耳膜,如梦似幻,宛临仙境;又仿佛看到,那浸着温柔心思的曲调宛若空中飘来的仙乐,正掠过透溢着泥土芬芳的田野,抚过炊烟缭绕的村寨,在银色的月光下跳着一支绚美的舞。这是她听过的最美的旋律,柔美,婉转,原始,古典,幽雅,清淡,说它是天籁,也毫无夸张的成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她忍不住随着他吹响的旋律轻轻哼起了弘一大师李叔同的《送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舒爽,但又难以掩饰住那发自内心的淡淡哀伤与忧愁。她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起了远方的他。此时此刻,他会不会正守在广州的某个角落,和着《送别》的旋律,静静地想她念她?音乐总是和文字一样,能够在人们最最思念的时候,以它特有的语言与人们产生共鸣,与天地一起分享人们的所有欢喜与悲伤。这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要我们自己承担,唯有音乐与文字才会无怨无悔地分担我们一切的喜悦与悲痛,而且不用担心它们会把那些藏匿的心思轻易泄露出去。与文字比起来,音乐更能表达她的思念,也更易懂得她一片痴心,只是远方的他对她又了解几分理解多少?每一次在舞台上拉响《送别》的旋律,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思念起他。她不知道是《送别》这首曲子成就了她的艺术生涯,还是她对他的思念成就了《送别》,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从来都不曾将他忘记,更做不到把他埋葬在心底。一曲又一曲的《送别》,从广州拉到纽约,从纽约拉到巴黎,从巴黎拉到维也纳,从维也纳拉到悉尼,拉响了她事业的辉煌,也拉响了她对他不灭的思念。
她希望他能坐在台下看她的小提琴演奏会,希望他能亲耳听到她在台上拉响的旋律,明华,你可知道,这一曲曲的《送别》依然是我对你最初的初心?二十年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起当初离别时的情景,那天,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为他拉响了《送别》,而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他选择了默然的离去。他改变不了任何无法扭转的状况,她也改变不了。她被父母送到了美国,而他只能继续停留在广州。他们不可能有未来的,这一点他看得比她透彻,一个劳模的儿子怎么能够与艺术世家的她谈情说爱?不,不能,他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彻底退出她的世界。
他还在爱她吗?她摇摇头,二十年了,时光早已改变了一切,他也早该娶妻生子了,即便心里还有一块空间用来安放他们的过去又有什么意义?也许,他很爱他的妻子;也许,他早已不记得她的存在;也许,她只是他和妻子茶余饭后笑谈的对象。她知道,自己终不过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再华美也只是可有可无的配角,可她还是希望他依然爱着她,哪怕对她有一点一滴的思念也好过她一个人孤单着怀念。多少次站在舞台上,当她面对千万个观众拉响《送别》的旋律时,他可知道她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他?她无法揣测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却还记得他穿着白色的确凉衬衫的身影,他的年华,他的音容笑貌,在她脑海里都被定格在了离别时的那一瞬,可她如果有得选择,是绝对不会离他而去的。
《送别》就像一首谶,把她推到了大洋彼岸。她想回首,却不能回首,只好把他埋在了心底,只好用音乐来缅怀他们逝去的青春与爱情。常常,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默默地坐在窗口,一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曼哈顿,一边任怀中的小提琴在她指间流淌出淡淡的忧伤与浓浓的思念。《送别》是首好听的曲子,它忧伤、空灵、静美、恬淡,这让她更着迷于那仙乐般的旋律,虽然心里有些疼有些痛,但每每拉起这首曲子,眼里还是会由衷地涌起欣慰的泪花。能够一直这样思念着他,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她还想要什么呢?就让这份永恒的记忆永远浸染在她涛起的思绪中,让它一直伴随那忧伤而又感人肺腑的旋律永远氤氲在她思念的心中吧!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她听见他雄浑的声音在她甜美湿润的歌喉后悠然响起,声情并茂。是他吗?他听到了她的歌声,所以隔着云端为她唱响了那首当年没有唱完的歌吗?那么说,他并没有忘记她,也和她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对方吗?“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她和着他的声调动情地唱着,任他温暖的目光肆意流淌在她的心里,眼角噙满了忧伤并欢喜着的泪花。
是他的问话让她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是他,那个吹着葫芦形乐器的穿着傣族民族服饰的男人。原来刚刚和自己一起唱歌的根本不是她心里那个他,而是眼前这个胡子拉渣、头发长长的男人。他大概四十岁左右年纪,上身穿一件蓝色无领对襟短衫,下身着一件青色宽腰无兜长裤,祼露着双足,左右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银镯,看上去格外阳刚健硕,但他略带哀伤的眼神还是出卖了盘桓在他心底挥之不去的痛苦与纠结。
他缓缓站起身来,用一种讶异而又友好的表情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手里仍然举着那只葫芦形的民族乐器。“你喜欢《送别》?”他没有问她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问她是谁,好像她本来就是他熟识的人,或是要等的人。“我……”她为自己不请自来的唐突感到不自在,而他只是盯着她拎着高跟鞋的左手,冲她礼貌地笑了笑,忽地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乐器,不紧不慢地对她说:“这是葫芦丝,也叫葫芦箫,我们傣语称它筚郎叨。筚是傣语里吹管乐器的泛称,郎为直吹之意,叨就是葫芦,是云南特有的少数民族乐器,主要流传于傣、彝、佤、阿昌、德昂、布朗等民族中。葫芦丝可分为高、中、低音三种类型,常用的调为降B、C、D等调。”
“葫芦丝?”牟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手中的葫芦丝,不解地问他,“那下边这三根竹管是做什么用的?”
“传统葫芦丝属簧管类乐器,它的结构由一个葫芦和三根或者两根、四根竹管组成。葫芦上端为吹嘴,下端与葫芦连接的三根竹管为音管,其中,中间一根较粗较长的竹管是主音管,主音管正面有六个按音孔,背面上端有一个音孔为第七按音孔,下端有一个出音孔和两个穿绳孔。主音管顶端都装有金属,尾端都装有软塞子。”他认真地向她介绍着葫芦丝,满脸得意之色。
“您是音乐家?”
他摇摇头,一边把她让进卧室,一边把葫芦丝递到她手里,不无自豪地说:“我们傣族人,几乎没有不会乐器的,但要说音乐家,倒是言过其实了。”
“您的《送别》吹得很好,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旋律。”她仔细打量着手里的葫芦丝,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想象不出这一点也不起眼的葫芦居然能吹奏出如此优美的乐调。
“其实我吹得很一般了。”他边说边盘腿坐下,并伸手朝他身后唯一的一张籐椅一指,示意她坐下来,又从地板上变魔法似地拣起另一只葫芦丝,悠悠地吹了起来。
她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但她可以听出这是一首活泼欢快的曲子。她一边仔细聆听他吹奏的旋律,一边默默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卧室的空间很大,却没有多少家具,倒是四面的竹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油画、水墨画以及水彩画。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脚边,在他刚刚拣起葫芦丝的地板上摆满了各种颜料,而一张看上去略显陈旧的宣纸上正画着一个没有画完的年轻女子的侧面像。他是个画家?她轻轻瞥一眼双目紧闭的他,那画上的女子是他的恋人?莫非,他神色里渗透出的忧郁都是因为这个画中的女子?画虽没有画完,但她仍然可以从她面部轮廓的柔美曲线中猜出她是一个标致的美人,那么,她又去了哪里?看着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她猜他肯定是个单身汉,只是她为什么离他而去,是嫌这里太穷还是无法忍受他对她的忽视?
那应该又是个凄美而又无奈的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再是远在纽约的她和留在广州的他。她不知道在这个傣族男人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和她同样都经受着感情上的巨大的痛苦。她突地对这个陌生男人产生了一丝兴趣,他会吹奏乐器,他会画画,可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到底,他曾经经历了些什么,神色中才总是渗透着不为人知的落寞与忧郁?她开始认真打量起他来。他有着一张英俊刚毅的面庞,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有着健硕的身材,有着傲人的身高,宽宽的肩膀加上壮实的腰部,尽显男人阳刚之美,而那带着强烈的艺术家风格的气质更是让他举手投足间都漫溢着雄浑又不失儒雅的气息。
他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她开始把他想成那个穿着的确凉白衬衫的他。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打磨,他是不是也已经从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成熟男人?他会吹葫芦丝,他会画画,他每天都会坐在窗下静静地想她,然后在葫芦丝余音袅袅的旋律中铺开一张纤尘不染的雪宣,一笔一画地把她画在了记忆的流痕中。二十年了,他到底为她流了多少泪,又为她与命运做过哪些抗争?对不起,他的青春她没来得及参与,所以这份痛她只能独自承当,只是,那一曲悠悠的葫芦丝乐声里又掺杂了他多少的不舍与心疼?
多希望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令她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他。可她知道他不是,她和他只是一对萍水相逢的路人,短暂的遇见后便是永远的离别,而聚首甚至短促得离惆怅叹息都来不及。她不是他的她,他也不是她的他。是葫芦丝牵引着他们共处一室,她和他,注定只会是一对彼此不相欠的路人。他吹奏的乐曲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而她也没有要走的打算。他的乐声吹落了黄昏,送走了夕照,吹来了浩渺的夜空,迎来了温婉的月光。不知不觉中,夜便在曼妙的旋律中悄然降临了,沐浴着宁静淡泊的月光,望着窗外明静柔美的明月,感受着拂面而过的清风,她依然静静地坐在籐椅上,用心聆听着他吹奏的每一个音符。
“月光下的凤尾竹,痴情的傣家姑娘,委婉的葫芦丝,只想留住你的心。月光下的凤尾竹,多情的傣家姑娘,缠绵的葫芦丝,只想看看你……”他开始放开声音,忘情了唱了起来,字字句句,都浸着饱满的情感。月光下的凤尾竹啊,你可看见他钟情的姑娘正从流水潺潺的溪边走过?她去了哪里,他又可曾知道她要去的地方?那柔美温润、婉转悦耳的歌声,究竟要牵引着盛装的傣族男人踏上寻觅他心仪女子的路途,还是要带着她走近广州再次踱步在他的世界?
初秋的夜,月色如水,风清幽,柳飞扬,花香泻。思念的夜,碧空如洗,皓月千里,薄似蝉翼的银纱将眼前这座竹楼及周围的群山轻轻笼罩,任倾泻而下的晶莹月光在合欢树的缝隙间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迅即潮湿了屋檐下那一双双潮湿的眼。他的歌声有如天籁,听他唱歌仿佛在品味一曲神秘的天籁,那味道犹如抖动的丝绸那样飘逸柔美、沁人心脾。这样的秋夜,就这样让无边的思绪在月光里缓缓流淌,就这样让良辰美景在想象中摇曳着丝丝缕缕的浪漫,她心里涌起的不仅仅是淡淡的忧伤,还有种说不出的欢喜与芬芳。音乐继续在竹楼里萦绕,歌声继续在心间徜徉,她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与惬意正震颤着她的心扉,这柔情款款的男子,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弃他而去?
那钟情的傣族男子让悦耳动听的葫芦丝,声声回荡在她柔软的心房,她已分不清自己要找的男人究竟是远在广州的他还是近在咫尺的他。心,一点一点地浸在葫芦丝里,灵魂,在葫芦丝奏响的旋律中找到了一个安然的住所,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能够想到的也只是跟着他的旋律轻轻哼唱起那首她从未听过的歌。“月光下的凤尾竹,痴情的傣家姑娘,委婉的葫芦丝,只想留住你的心。月光下的凤尾竹,多情的傣家姑娘,缠绵的葫芦丝,只想看看你……”然而,她想留住的又是谁人的心,她又是谁心中最最钟爱的姑娘?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由着葫芦丝优美的旋律继续包裹着她,蛊惑着她,任那丝丝索绕的感觉,那悠扬婉转的情致,那活泼轻快的曲调,缓缓带着她进入一个浑然忘我的自然空间。这是天籁,是让浮躁的心灵得以安静与充实的神曲,这是抵达灵魂最便捷的通道,是涤荡尘垢的清泉,她愿在这自由的空间里无拘无束地遨游,尽情享受那种心未动、心已远的惬意,哪怕一转身窗外的世界仍是红尘滚滚。
她爱上了这婉转空灵、意境优美的音乐,也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傣族男人。在音乐的熏陶下,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甚至可以看到他眼角细小的皱纹和发梢不多的白发。他确实是个长相俊美而又阳刚气十足的魅力男人,和她在美国交往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想她也许会希望成为他的女人的。可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她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遥远的地方与一个陌生人谱写一曲旷世之恋?
不可能的。她苦涩地笑笑,一抬头,却看见他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他的眼睛很美,虽然人过中年,沧桑早已爬满了他整张忧郁的脸,但她依然能从他那一双尚未干涸的清澈的眸子中看出他曾经的俊美与灵动。他的眼睛会说话,她看出那里面正燃烧着欲望的火焰,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求。他没有向她掩饰自己的情感,这让她觉得恼火,即便是在西双版纳,他也不能亵渎她的尊严的。
他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掉转过脸不再看她,“你是第一次来西双版纳吧?”
“嗯?”
“我们傣族人的风俗,外人是不能走进主人的卧室的,哪怕是看一眼也不行。我以为……”
“什么?”
“傣族人的卧室是决不容许外人窥看的。过去的习俗规定,如果主人发现外人窥看自家的卧室,男人就要做主人的上门女婿,或到主人家做三年苦工,即使是女客人也要到主人家服役三年。我以为你知道这些规矩,所以才走上了竹楼。我……”他用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虽然现在已经打破了过去的俗规,但是游客无论是到傣家参观或是做客,窥看主人的卧室始终是不受欢迎的,所以我以为你对我……”
这是什么风俗?看一眼主人的卧室就要给主人当上门女婿或是服役三年,明明就是不开化的风俗嘛!牟晖瞥一眼自己坐着的籘椅,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立马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是你叫我进来坐的,我只是听到你吹奏的曲子才走过来的,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这样的风俗。”她飞快走到门边,禁不住忿忿然地在心底咒骂起他来,明明知道他们本族的禁忌,却还叫她进来坐,不是存心要让她难堪吗?不,他就是有预谋的,谁知道他心里装了些什么龌龊的想法!自踏上西双版纳的土地以来,她第一次产生了不良的情绪,看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小姐,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吗?我知道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傣家特色菜馆,那里的特色菜吃过一次便会终生难忘。”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挡在了她的身前,目光依然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但早已没了刚才的那团焰火,眼睛依然如她初见时的那么清澈。“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老掉牙的风俗,我只是从没见过小姐这么漂亮的游客,我……”
他显得语无伦次。“你知道,我们傣族人是好客的,而且我想我们是有缘的,要不我们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不”,牟晖有些窘迫地盯一眼他,立即低下头抠绝,“对不起,我这就回旅馆了,我的朋友还在旅馆等着我。”
他不无失望地望着她:“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而就在这一刹那的对望中,她发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惶恐与愧疚之色。看来是她想多了。少数民族的同胞说话做事历来比汉族人直接坦荡,也许他那个眼神只是真实情感的流露,他喜欢她或是欣赏她又有什么错呢?也许,那什么也代表不了,只是她想多了,只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她想打破这种尴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他似乎也看出了她内心的波澜,什么也没说,立即转身走进卧室,从她坐过的那张藤椅上拿起她搁在上面的葫芦丝,又急忙掉转过身,把它郑重其事地塞到已经穿好高跟鞋沿着楼梯往下走的她的手中。
“这个,送给你。”
是他吹奏过《送别》的那只葫芦丝。接过葫芦丝的那一瞬,她看到他脸上绽开了月光般温婉的笑容,还有那一口雪白而又整齐的牙齿。她没想到他的牙齿会有那么白,看来这是个不沾香烟的男人,而这种不抽烟的男人历来都是她欣赏钦羡的对象。她对他的好感陡地多了几分,那只精美而又原始古朴的葫芦丝在她手里也变得温暖起来。他送了葫芦丝给她,一个会吹乐器的傣族男人送给享誉国际乐坛的她一只傣族民族乐器,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段佳话,但她明白,这一定会是一个传奇,一个不老的传说。
葫芦丝特有的纯美音色继续萦绕在整座竹楼上,透过她披肩的长发,一直绵延到外面空旷的草地上。她知道,她背后是他倚在楼梯口默默望着她离去的目光,写满忧郁与无奈,终于禁不住在心底轻轻问着他:我们,还会再见吗?她知道,他们是不会再见的,两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短暂的遇见后便是长久的离别,她又怎敢奢求奇迹?高跟鞋踩踏在竹梯上发出的嘎吱响声和他再次吹响的《送别》旋律交汇在一起,她的心忽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巨大的失落。
那一瞬,她迷路于葫芦呼吸的拐角,而他嘴边的葫芦丝也未曾吹响她的回眸。她只恍惚地感觉到,那甜醉的曲调有着高雅清幽的面貌,有着如同黑白双色一样优雅的颜色,是与爱情一样让人痴狂的无边无际与浩瀚。心,刹那之间,去了很远的地方,当脚下的高跟鞋缓缓离开最后一级竹梯的时候,她的唇终于吻上了云端久别的他,而痛,便从她的指尖一点点地滑落,一直落进草地上的尘埃里去。她不知道她是沉沦了,还是又一次拥抱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