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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旅馆:我在外语学院旁开旅馆的故事》(第一回)
《小旅馆》第二回 (获天涯文学大奖,全网点击近千万)
《小旅馆》第三回 (获天涯文学大奖,全网点击近千万)
《小旅馆》第四回 (获天涯文学大奖,全网点击近千万)
《小旅馆》第五回 (获天涯文学大奖,全网点击近千万)
第六回
大结局
64
过了二十来分钟,电话又响了,历鹃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到门口了”。
我说:“你直接进来就是了,我在最里面那间房子里,难受,躺着呢,门没锁,你一推就开了。”
随后,“吱——”的一声,历鹃进来了。她一进来,先把苹果放下,还专门带了把小刀,帮我削皮。历鹃的手指细长白净,天生的弹钢琴的手,可惜因为长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镇,从小到大也许都没碰过钢琴。此刻,这适合弹钢琴的手,正灵巧地为我削一个苹果。削好,还亲手送到我嘴边,让我觉得幸福极了。
我说:“要不,你也吃一个呀。”刚一说,就发现说错了话,不该让她吃苹果的,苹果虽然在水果里不算水分特别充沛的,但毕竟也是水果,吃了也许就不那么想喝饮料了。幸好,历鹃说:“专门给你买的,我吃了,心就不诚了,留着给你慢慢吃,苹果能放。”
我赶紧顺着她的话说:“好嘛,知道你好,对了,你不是最爱吃开心果吗,我给你买了一袋,还有瓜子呢,你也喜欢吃的。”
“好啊”,历鹃说,“我都好久没吃开心果了。”
一边吃着开心果和瓜子,历鹃一边说起了她找工作的事。
之前,在上海和苏州,都通过网络找到了两家单位,当法语翻译。但在风城,没什么法资企业,找个翻译工作不容易。想找个学校当老师呢,中学不开法语课,大学的法语教师至少得是硕士,因此始终难以如愿。
好在,前几天,风城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在报纸上登广告招法语翻译一名,她去参加了面试,基本算是通过了。
“哎,总算是在风城找到了一家正规单位。我其实很喜欢苏州和上海,尤其是上海那家,在外滩上呢,他们都基本答应要我了的。” 历鹃说,“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在风城,如果我真去了上海,我们怎么办?那不是要异地恋了吗?”
听了这些,我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尽管目前我与历鹃,几乎等同于“异地恋”的见面频率,甚至比“异地恋”更疏远,但是,历鹃这么一说,表明她的心里是有我的,也表明她是确实把我当男朋友看的。至于为什么我与她的恋爱关系如此怪异?我猜测,或许因为历鹃在阿黄之前并未正式恋爱过——阿黄不是说过她之前吗——因此,历鹃缺乏恋爱经验,不太懂得如何与男人相处;同时,也因为阿黄曾经的所作所为,或许给她造成了心理阴影, 对“男朋友”这个角色,有了提防之心;当然,还可能因为我在起初的懦弱胆怯,导致了历鹃如今对我的迟疑犹豫。
但无论如何,她能为我放弃上海和苏州,这对我是很大的振奋。以至于在那一刻,我忽然不想让她喝了,我想,也许我与历鹃之间并非我想象中那么悲观。我应该多一些耐心去等待结果。一切人为的急切,都是拔苗助长,我或许应该慢慢地陪着她走,慢慢地知道未来会怎样,让时间来最终给我答案。
不过,随即我又感到忧虑。忧的是,她不久后就要到风城经开区管委会当法语翻译了,一般说来,女大学生一旦进入社会,眼界大开,对以前读书时认为还不错的男人,都会有些看不上。尤其是漂亮女生,以前在校园里接触面窄,可能会把诸如我这种男人还当做那么一回事儿,但工作后接触面广了,见识的男人多了,各种男人像过江之鲫一样凑过去献殷勤,很难不发生变化。
更何况,老话讲,“女人心,海底针”,女人本来就善变的,她们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女人变来变去,今天想和你结婚或许是真实的想法,但明天她没感觉了,不想和你走下去了,也会是真实的想法。如果我这时候不造成“既定事实”,不使她在毕业前就定下心做我的女人,那么以后,我的“男朋友”地位只怕岌岌可危。
正这么想着,历鹃说:“唉,这开心果好吃是好吃,就是吃着口干,我要喝水。”我赶紧拿起床头柜上的农夫果园果汁,用手拧了一下,假装是刚刚拧开瓶盖的样子,然后递给历鹃,装作很随意地说:“拿去。”
就在历鹃接过瓶子的时候,我心里都还在犹豫,想,“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另一个声音在说:“这次你如果不果断点,狠心点,下次,她再不会来这小旅馆了,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等她毕业后,如果其他比你优秀的男人追她,你就全无丝毫胜算了。”
这么想着,我终究还是任她将农夫果园接过去,任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又吃了点瓜子,然后又咕咚咕咚地接着喝了几口,不一会儿,大半瓶果汁,就喝下去了。
之前听阿黄说过,这,一般要半小时起效果。我紧张地时不时看一下表,又时不时看一下历鹃。大约二十来分钟后,我感觉灯光下她的脸,明显比之前要泛红一些,她的神情,也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几点了?你老看表。” 历鹃问。
“哦,十点了。”我说。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历鹃站起身。
这个我朝思暮想的人儿啊,此刻站在灯光下,站在我的床前,那么的美丽性感。我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和爱慕。我对她的爱,远远超过对她的占有欲,可是,为了能让她长长久久地一辈子站在我的跟前,我必须像曾经的阿黄那样,给她喝下预谋中的“农夫果园”,然后占有她。
只是此刻,我因为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去捅开这层纸。我只是想,既然说是半小时效果达到高峰,那就无论如何再留她十分钟。于是我说:“先不忙走嘛,再陪我十分钟好吗?”
“不行,我真的要走,我头有点昏……” 历鹃说着,拿起包就打算走。
我一急,马上下床,想拉住她。历鹃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变了声音,问我:“你……你是不是在果汁里掺了什么东西?”
我一愣,说:“你……我……”
历鹃凄凉的笑了笑:“你别不承认了,我以前……喝这种果汁,头也是一样的晕……心跳得也厉害,一模一样的感觉……想不到今天又遇到这感觉了……”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心头一痛,什么其他的欲望也没了,只想赶紧过去扶住历鹃,赶紧认错悔过,好让她别太难过。可是,当我一迈步,历鹃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一边叫,一边掏出刚才削水果的小刀,对着我胡乱挥舞。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那一刻,历鹃已经拉开房门,疯了一样地尖叫着,冲出了我的小旅馆。跑进了四方街旁边的田野,跑进了沉沉的夜色中。
65
我反应过来,立即跟着也冲出小旅馆——我担心的是此时此刻,历鹃喝了,如果正好遇到罗矮虎或其他什么坏人,有可能让那些人有机可乘,那么,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我焦虑地举目向田野深处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飞奔,那是历鹃,她跑得比平时快很多,披头散发的,像一个疯子。我赶紧追赶过去,毕竟我是男的,体力要好一些,到了临近外语学院东门的马路旁的田埂时,我已经接近了她。
当时大约还有三四米的距离。历鹃忽然不跑了,停下来,喘着粗气,转过身,看着我,说:“你想要什么?是不是觉得你付出了很多,不得到我的身子,你不甘心?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给你,我们两清。”
我说:“不,不是的,我绝对不碰你一根毫毛。我只是担心你,我想守着你,免得别人伤害你,等今晚过了,你平安了,哪怕明天你永远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
历鹃继续看着我。眼睛是两口井,通向心底。月光下,她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的心底里去。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你却允许你自己一再伤害我,而且,你从来也没真正做到不让别人伤害我。”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却又无言以对。
见我沉默,历鹃凄婉地笑了一下,说:“既然你还要装好人,我也不勉强你,但我还是会和你两清的——你为我是付出了许多,我现在也为你付出一次——把开发区管委会的工作放弃算了,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家里也很希望我能在那里。可是,因为风城有你,有四方街,有阿黄……有所有我不想再想起的记忆,我明天会给管委会说,我不去了。我愿意背井离乡,远远地离开这里,到上海去,或者到苏州去,都行,只要远离这肮脏的四方街就行,越远越好,我永远也不想再靠近这里的一切了……”
“历鹃……”我的眼睛里也溢出了泪水,我哽咽着说,“难道你认为我一直在装吗?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你为什么不想想我的不容易?为什么就不能多给我一次机会?”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历鹃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有一次在网吧,你们几个人在讨论一个话题,说一个男的,带着他女朋友到野外去,遇到一群流氓,四周没人,打也绝对打不过,他该怎么做?你们有的说,‘赶紧蒙着自己眼睛’,有的说,‘先跑开,然后打电话报警’,你们没一个说要搏斗,因为都知道搏斗毫无作用,还要受伤。可是,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你……”我说。
“我想,我如果是那个男的,我会拼死去搏斗,因为如果不这样,我活下去的日子里,我永远也无法面对我的女朋友。” 历鹃说,“当时我还想,怎么你们这些男人,就没一个像我这样想的呢?但尽管如此,我都还是对你有些喜欢的,我一直没有停止给你机会,哪怕是到后来……可是,我知道,哪怕我现在问你刚才的那个问题,你也回答不了——你扪心自问,你真能做到为心爱的人,去拼命吗?你不能!”
说完,历鹃抬起手,难过却又决绝地指着我,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们从此两清,我现在自己回宿舍去,你放心,没人能伤害到我,因为我傻过一次,不会再傻第二次了,今晚哪怕再难受,我也挺得过去。”
而后,她果断地转身,从田埂跨上公路,而后横穿马路,向着学院东门跑去。一路小跑着,跑进了外语学院。
我像一个木偶人那样,也机械地小跑着,跟了过去。我没了底气,也没了勇气,不敢靠她太近;但我又依然不放心,不舍这么离去。直到我目送历鹃跑到了女生宿舍楼下,跑进了她们的宿舍门,我才停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抽去了筋一样,一下子瘫坐在了路边的草坪上。
坐了一小会儿,我担心会让保安起疑,四处张望,发现草坪二十来米外,有一大丛灌木,于是我使出浑身的劲,站起来,挪到了灌木丛中间,背靠着灌木,坐在那里,守望着历鹃的寝室楼。
那个夜晚,我就一直守在那里,想的是万一发生点什么,我随时可以为历鹃做点事。我知道这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我心里会稍微好受些——的确,我做不到为爱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我可以为爱的人守一个晚上。
同时,我也觉得历鹃对爱的定义太理想主义了,为什么非要用生命去证明的才是爱呢?在这个平庸的时代,爱不应该那么惨烈,我们都应该向生活妥协,在平淡的生活里,爱就是柴米油盐,我们可以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去爱对方,难道不能付出生命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我还默默地想,我和历鹃,失之交臂或许是注定的——我是沧桑的,已经被生活磨去了锐气;而她是天真的,还没真正走入社会,还有太多来自书本的过于美好的憧憬。包括对爱的定义,我和她因此有所不同。
她认为我是错的,而我认为她不过是还没被生活打磨。然而,不幸的是,我爱她。所以,我明明看清楚了彼此巨大的分野,我依然会痛苦。每过十来分钟,我都忍不住会拨打历鹃的手机,但她一直关机,这样很好,其实如果她真的开机了,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灌木丛里坐到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起初雨很小,后来慢慢地大起来了。夜已经很深,连保安也都熟睡,校园里空无一人,我干脆站起来,在历鹃的宿舍楼下徘徊,完全无意识地,我又拨打了她的手机,意外的是,竟然开机了。电话接通,我怕历鹃挂断,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就你楼下……下雨了。”
电话里没有声音,过了大约半分钟,我听到历鹃说:“我看到了。”
我抬起头,发现历鹃站在了她们寝室的阳台上,她们寝室在四楼,我隔着楼下的马路,站在路沿上,和她隔着大约20来米。这20来米并不算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彼此,但却又很远,仿佛是咫尺天涯,隔着一条永恒的鸿沟……我们就那样一边看着对方,一边在电话里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历鹃说:“我……还是挂电话了,你……还要说什么呢?”
我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现在身体还难受吗?好些了没有?”
历鹃说:“身体不难受了,已经过了。”
我说:“那就好……我,我还能再有一次机会吗?”
历鹃又沉默了大约一分多钟,说:“对不起,不能了。你快回去吧,雨这么大,别让我心里更难受了。”
然后,她按断电话,在阳台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了寝室里面。一种巨大的悲哀笼罩了我,我仿佛一个孤单的水手,独自在一艘轮船上,她就是我的岸,可是,当我想要靠岸时,无形的命运之轮,却翻转涌动,一种巨大无边的力量,将我的船拉向海洋深处,离岸越来越远……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我真的永远地失去了历鹃。
66
那个晚上,我终于还是固执地在楼下站了一个通宵。这可能说明我依然是不甘心的,可是,不甘心又如何呢?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时候,是控制不了局势的。
天快亮的时候,雨慢慢地停了,渐渐有了晨跑的人,他们经过我的时候,都好奇地打量我几眼。我什么也不管,继续在楼下傻傻地站着,直到大多数学生们起床,上食堂,去上课……一直到上午九点多,历鹃始终没再出现。
我渐渐感到额头发热,脑袋发晕,赶紧扶住一根路灯杆,摇摇晃晃地站在路边,象一个纸人。风吹过来,几乎要把我象风筝一样吹到空中去。我突然呕吐起来,一边吐,我一边又一次确信,以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历鹃了,这个真正走进了我内心的女孩儿,就这么走出了我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象广袤天空上的云朵一样,飘来飘去,分分合合,谁也把握不住谁。想到这里,心底不禁涌起几分无奈和悲伤。于是我不再等待,筋疲力竭地回到了小旅馆。
刚一回去,就遇到芳妹,她正在我小旅馆门口,一见我就嚷嚷:“哎,雷总,我正找你呢,马大嫂说,你一晚上没回来,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什么事啊?”我疲惫不堪地问。
“哎呀,是这么个事儿,我妈妈脖子上长了个瘤子,老家县医院治不了,过些天就打算来风城的省医院看病,我爸爸和哥哥也都陪着来了。城里面宾馆贵,我们想干脆住你旅馆,包两间房,先算10天,看你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折。”
我说:“当然可以啊,现在马上学生就快离校了,正是生意淡季,你们来包房,那是照顾我生意啊,学生平时60元住一天,暑假半折,30元,你们是四方街的熟人,每间房就给你按20元一天算吧。”
芳妹喜形于色,说:“那可太好了,能省不少钱啊。”随后,她看了看我,说,“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哎呀,肯定会发烧,我赶紧给你喊医生来。”说着,叫出马大嫂,扶着我进了小旅馆,找了间空房躺下。
尽管芳妹喊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打了针。可是,我依然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四天。
卧病在床的那几天,我反复做着一个古怪的梦,梦见纯净的蓝色天空下,一片纯净的蓝色海面,二者相交处有一个开满巨大鲜花的岛屿,我在那硕大的花朵与高高的枝叶间穿行,脚底踩到厚厚的花瓣。然而我却分不清地下是真正的花瓣,还是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为了一场从古到今的魔术,所搭建的纸做的风景。
或许因为感激我优惠给他们一家人便宜的旅馆价,芳妹在我生病那几天,只要有空就来看我,还悄悄把他们“英雄谱”餐馆的鸡汤偷出来给我喝。我的病快好那天,芳妹的父母和哥哥到了,住进了我的小旅馆。他们白天去医院挂号、排队,晚上回小旅馆住宿。
芳妹的父亲是个乡村民办教师,不卑不亢,十分有礼有节。母亲虽然是个普通农妇,但通情达理,待人很得体。她的哥哥以前在广东打工多年,当装修工,做泥水活是把好手,这次是为了给母亲治病,专程从广东回来的。
他们一家子,都勤劳朴实,很好相处,我很快和他们熟悉起来,彼此全无拘束。芳妹还自作主张地对我说:“雷总,以后我不喊你雷总了,我喊你雷哥!”
我笑笑,说:“随便你。”
那时,已经到了2009年6月30日,我其实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算着这个日子。因为这天,是外语学院大四毕业生离校的日子,从此,历鹃就要离开这里了。
那天中午,我还是无法抑制住地给历鹃的手机打了个电话,但这才发现,已经停机。这年头,和一个人断掉联系,比断掉风筝的线还要容易。我心里想,如果我努力去找,例如回到老家的那个小镇,四处打听,或许还是能找到她新的联络方式,但是,即便再联系上了,面对历鹃,我又还能说些什么?
于是,那之后,每天,我都反复对自己说:“忘记她吧,就像她肯定会忘记我那样——彼此相忘于江湖,可能是我与历鹃之间,最好的结局。”
到了7月2日,风城外语学院正式放假了。喧嚣了一学期的四方街,随着学生们的离开,也再度冷清起来。
芳妹妈妈的病情,已经基本检验出来了:原来,并非恶性肿瘤,而是甲亢。通常的甲亢,又叫“粗脖子病”,往往是脖子特别粗。但有极少部分甲亢,脖子并非变粗,而是在脖子上长出一个大肿块,乍一看十分吓人,小医院往往会以为是疑难杂症,但其实只要切割了,并按治疗甲亢的方法对症下药,并无大碍。也不算什么大手术,总体花费不到四千。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7月中旬,芳妹妈妈去做了手术,然后在医院病床上休息了两天,就出院了,我带着芳妹,开车将她妈妈和爸爸、哥哥都接了回来,继续在我的小旅馆里休养。其实在手术之前的几次接送,也都是我义务做的,所以,芳妹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有好感。尤其是芳妹的妈妈,对我印象特别好,有一次当着芳妹,对我笑呵呵地说:“我们芳妹,如果能嫁个雷总这样的男人,那就好了,唉,就怕她高攀不起啊。” 芳妹听了脸一红,埋怨地嗔了一声:“妈!”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说:“是我配不上芳妹,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年轻,我都成小老头了。”
芳妹妈妈说:“哪里,男人就是该岁数稍微大点,才懂心疼人。你看芳妹的爸爸,跟我同岁,从来不晓得让我一分,两个人顶了一辈子。”大家听了,就都笑了起来。
暑假里,四方街几乎全无生意。每家店除了留下看守的人之外,可谓空空荡荡。我想着,既然有芳妹一家人在,相当于有人给我看店,我何不出趟远门,散散心呢?
于是,我主动跟他们提出,请他们在这里住到8月中旬,我不再收住宿费,而他们呢,则帮我免费看店。可以让我抽出身来,到一直想去的丽江住个把月。
这是一个双赢的建议。他们立即就答应了。因为这样一来,芳妹妈妈不必急着走,毕竟刚做了手术,不宜长途颠簸,还可以多观望一下康复状况,万一有什么不稳定,也能及时到省医院去复诊,免得回了老家,往返起来很麻烦。
加之芳妹的哥哥也想在风城了解一下装修市场,他打算一边找个装修的工作先做着,一边看看风城的行情是否适合将来拉起个小装修队承包点家装业务,毕竟广东还是有点远,照顾不到父母,而老家小县城的装修市场不旺,相对说来,风城是个不错的考虑目标。
就这样,大家意见一致,一拍即合。他们守店,我则去丽江旅游。临离开四方街的前一晚,芳妹悄悄送给我一个小荷包,上面有她绣的玫瑰花纹。
“哎哟,我们芳妹越来越心灵手巧了。”我开玩笑说。
芳妹她的脸微微一红,说:“拿着装东西方便,免得漏出你的大钱包出来,被小偷盯上……到了那边,你要记得和我发发短信啊。”
我看着月光下的芳妹,和一年前她刚来四方街时相比,眼睛依然漆黑漆黑的,却多了一些成熟;小鼻子依然翘翘的,更添了一些自信;个儿依然是1米65多点,修修长长的,但却丰润了许多,略微有点前凸后翘的感觉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
67
到了丽江之后,我在束河找了个便宜的客栈,住了一个多月,我盼望时光能够慢慢洗涤掉我对历鹃的记忆。
偶尔,我会和芳妹发一发短信,问一问我小旅馆的情况。她妈妈的身体康复得很好,老两口因为挂念着老家的宅子和田地,8月初就回去了,但她哥哥一直在风城,白天去城里找一些泥水活儿,晚上回小旅馆很守信地帮我看店。
一次,已经深夜了,忽然手机提示有短信来,我有一种直觉,是芳妹发的。打开一看,果然是。她这条短信比以前的都长,说:“雷哥,我今天听别人说了才知道,丽江也有个四方街,他们说那是个有很多艳遇的地方,我忽然感到心里很慌,怕你被人迷走了。你会不会笑我?”
我回了一条:“傻丫头,怎么可能呢?我到这边的四方街来,只不过是想离我们那边的四方街远点。不是去找艳遇。”
她回:“我们的四方街不好吗?”
我回: “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有些东西,我不想再记起。我想远远地忘掉。”
她回:“是陈鹿姐姐吗?”
我回:“不说这些了,我肯定还是得回我们的四方街,等我回来了再聊。”
她回:“好嘛,那你答应了我不在那边找艳遇哈。”
我回:“可以。”
关了手机,我哪怕再不懂女人心,也感受得到芳妹对我的关心和喜欢。但我心里却涌起一阵惶惑,我问自己:“我真的还有激情,再去爱一个人吗?”
……
一个暑假,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想着难得出门一次,我特意在束河多逗留了几天,快要开学的时候,我才回到风城的四方街。临离开丽江前,我给芳妹和她哥哥各买了一个丽江街头随处可见的民间乐器“葫芦丝”,算做礼物,带回给他们,表示对他们看店的感谢。当我在短信里告诉芳妹时,她非常开心,并说,她也给我买好了一个礼物,迎接我回来。
坐傍晚的航班飞往风城,回到小旅馆已经是夜晚10点半。芳妹和她哥哥都在小旅馆里等我,我将葫芦丝拿来送给他们兄妹俩,并和芳妹哥哥聊了聊,得知他已经在风城做了三个家庭装修的墙地砖活儿,打算过段时间就从老家喊一些人,成立个装修队,专门承包家装。我很为他高兴,对芳妹说:“你看你运气真好,有这么个能干的哥哥。”
芳妹却一撇嘴,说:“就你们聊得起劲,都不管我,雷哥,你跟我出来,我给你看我买的礼物。”
说完,提起她的包包,拉起我的手,就走出小旅馆。
我被芳妹牵着,走到四方街外面的田野深处。她打开包包,取出一件还没开封的鳄鱼牌衬衫。带着点小得意,捧到我胸前。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知道,她们“英雄谱“餐馆的薪水是不高的,服务员的基本月薪只有700,加上奖金,辛苦劳累一个月下来,平均收入不到1100元,何况她肯定要把攒的钱拿出相当部分,给她妈妈看病和疗养。
虽然正是女孩子最爱打扮的花样年纪,芳妹平时却从不舍得买好衣服穿,然而,她却用攒下来的菲薄薪水,给我买了一件鳄鱼牌衬衫,当作我回到小旅馆的见面礼。而我,带给她的,却只是在丽江街头花50元买的葫芦丝。
我接过衬衫,仔细地打量芳妹,不期然竟已一别一个多月,我发觉这小妮子明显长得更成熟了一些,真是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啊。还没开学,四方街的夜晚十分冷清,月光下的田野里,四周再无旁人,芳妹大胆地迎着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如同夜晚的星星,忽闪忽闪地,我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光亮,那是只有爱情之火才能燃烧出的光亮。
“雷哥,你嫌不嫌我是农村的,没读过多少书?” 芳妹突然问。
“哦,这个……不嫌,可是,你真的还太小啊,你有19岁了吗?”
“刚满了19岁,就是发短信问起你丽江也有个四方街的那天,过的生日。”
“哎,你真傻,怎么不告诉我那天是你生日?我该补你个生日礼物啊。”我说。
“那个葫芦丝就是啊。” 芳妹开心地说,“我会一辈子都把它保存得好好的,虽然我不会吹。”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将衬衫放进芳妹的包里,轻轻地将芳妹揽入怀中。我清晰地感到,芳妹浑身都在颤抖。我问她:“你怎么了?抖那么厉害?”
“可能我太紧张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不是亲人的男人抱着……以前,小丁,还有杜老师、刘师傅、虎哥……他们都想抱我……但我从没让他们抱到过。” 芳妹说,“还可能因为我太激动了,我想过,如果你看不上我,我也不缠着你,就把衬衫给你,然后拿着你给我的葫芦丝,过段时间去广东打工。”
“干吗要去广东啊,即使我们没好,你不也可以就在四方街吗?”我说,“毕竟风城比广东,离你老家近多了。”
“唉,我都早想去广东了。”芳妹叹了口气,“我们餐馆那个杜老师,你不晓得,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也算是个大学老师,高级知识分子,有老婆有娃娃的,可餐馆的每个女服务员,他都要揩油,只要周围没人,他就想要摸屁股,摸……恩……胸……幸亏我机灵,他没占到大便宜……还有那个虎哥,更可怕,喝了酒就想动粗,幸亏杜老师给他打过招呼,他也答应说只要是二号院的女服务员,他都不乱来……所以,我才躲得过……要不,你即使看得上我,我也没脸跟你啊。”
我听了,心里无限感慨。如今,无数的单纯女孩们,从农村来到城市,渴望着寻找她们幸福的人生,可城市对于她们,却如同一个又一个陷阱。
对没有靠山,没有家势的农村姑娘来说,你越漂亮,等在你前面的血盆大口,就越狰狞。我将芳妹搂得更紧,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说:“现在不怕了,你有我,还有你哥,而且哪怕没有我,你哥来了也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芳妹说:“就算我哥来了,我也要有你,我以后会一直都有你吗?”
这话多么像陈鹿曾问过我的话。曾经,为了历鹃,我伤害了陈鹿,而今,历鹃与陈鹿都已经离我远去,她们如同一场春梦般消逝无痕,我几乎捕捉不到她们的任何踪迹,即便我想弥补,也无从着力。对陈鹿所有的愧疚,一下子涌上我心头,化做对芳妹的保护欲,仿佛我对芳妹好,就是对陈鹿好。如果说,我以前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的女朋友起码得读过大专,但是此刻,我觉得任何挑剔都是不道德的。于是,我用力点了点头,说:“会的。”
68
过了两三天,就开学了。我公开了和芳妹的恋爱关系。虽然估计着会在四方街掀起不小的波澜,但我依然不曾料到,这竟然像捅了一个马蜂窝——芳妹,明着和暗着的追求者多如牛毛,远超我的想象。
在四方街历史上,最美丽性感的历鹃,因为一直在曾经的一哥阿黄庇护之下,没什么人敢打她的主意,哪怕罗矮虎,估计当初也是有心无胆。而当阿黄溃败之时,历鹃也同时从四方街消失,并未给其他人留下机会;第二漂亮的卿云,有她的何军;第四漂亮的陈鹿,以前有我。而且以上几个,都读过大学,一般餐馆的厨师店员们,普遍没有追求女大学生的勇气。
相比之下,作为四方街第三漂亮的芳妹,人又好看,岁数又小,家在农村,学历也低,身份又只是个服务员。于是,每个四方街的打工仔,都把芳妹当作了追求对象,若不是杜老师一直严防死守,芳妹或许早被谁骚扰了。
而杜老师对芳妹的庇护,本质上是他自以为稳操胜券,认为芳妹迟早是他盘中之餐,当然不允许他人分享。甚至他对罗矮虎的趋附,估计也私下达成了协议,各自分配“战利品”,各自守着各自的“后院”。没料到的是,一个暑假不见,竟然被我给捷足先登,把杜老师气得是七窍生烟。一次,见到我,杜老师连连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雷总,还是你最厉害啊,这块嫩肉,硬是让你给叼着了。等你玩腻了,记得分点给我们这些老兄弟,不要赶尽杀绝啊。”
与此同时,整个四方街的餐馆员工们,也都一夜之间把我视为了公敌,尤其是刘师傅,他自从主动投靠罗矮虎之后,就信心百倍,常打芳妹的主意,上学期时常从地摊上买点小首饰送给芳妹,尽管芳妹从没接受过,他却自认为希望在前,等他这学期再辛苦一学期,多赚点钱,到时候买个摩托车,必能捕获芳妹的心。还有那个小丁,锲而不舍了整整一年,一直坚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
然而,“追上芳妹”这个支撑着他们努力打工的梦想,却被我给无情打断了。这对他们很残酷,尽管对我来说,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和他们竞争。
人的心,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人总是妒恨与自己同一个阶层的人,而对本阶层之外的人视若无睹。
王子与公主无论怎么风光,我们多数人都不会心生恨意,因为觉得他们本来就与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彼此并无竞争关系;但是,我们隔壁邻居如果娶了个漂亮老婆,或是莫名其妙地发财了,我们会比谁都恨得牙痒痒,又或者哪位女孩的“闺蜜”忽然嫁入豪门,挎上名包,开上好车,她会比谁都嫉妒。
我在四方街,属于“老总”级别,以前又有陈鹿,因此,之前四方街的商铺店员们,是不把我视为与他们同一阶层的。尤其在我保住小旅馆,人人以为我和“省上副处长”合伙,“背景很深”之后,他们更是主动把我从他们那个世界里划了出去,不管我做什么,哪怕我出租了铺子买了轿车,也不嫉妒。
可如今,我动了他们“共同的芳妹”,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终于无法泰然了,对我采取集体敌视和排斥,我到夜市去买吃的,他们也爱理不理,尤其是刘师傅,他是最激烈的一个,甚至公然拒绝卖吃的给我。
好在芳妹的哥哥每到晚上都会回到我小旅馆里,一定程度上给我构成了支持。更庆幸的是,就在这时,四方街一件更大的事情凸显出来,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使我避过了风头,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否则,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件更大的事情就是——2009年夏季,风城出现多年不遇的旱灾,到了9月份,已经连续干旱了两三个月,尤其学生开学后,井水已经严重匮乏,根本不够用了,夜市的小摊贩纷纷谴责何军,而罗矮虎也就顺势提出:合并八大商铺与夜市,成立四方街股份联合公司。其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消息一传出来,首先坐不住的自然是小马、小朱,他们手中有三个院子,规模不小,生意不错,如果合并,能分到的利润,绝对不如目前他们现有的利润。所以,合并明显是把他们当作肥肉,打来吃了。
其次不利的应该是何军、张超,他们手里有两个院子,并且三号院还改造出了商铺。虽然合并以后利润如何分配,都还并未商量确定,但肯定是越肥的人损失越大,这个大方向是不可避免的。
再其次是我,不过,我反正只有一个院子,利润率也只是中等,所以,合并对我来说,要看我在以后的股份公司里,是个什么位置,才好计算得失。
而肯定能从中获利的,则是罗矮虎,猛哥,杜老师。因为既然是他们提出的倡议,理所当然他们会成为未来股份公司的管理层,罗矮虎成为未来的董事长,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既然如此,到时候公司利润的大头,必然被他们几个瓜分。
所以,整个态势其实一目了然。小马也是人精,如何会看不明白?于是他赶紧串连,想联合我与何军,共同携手对抗。并想出了个办法——提出,八大商铺以及夜市,各代表一票,大家开会,投票决定是否合并。
小马的如意算盘是:他和小朱有3个院子,代表3票;何军张超有2个院子,代表2票;我有1个院子,代表1票。这样一共就是6票。而罗矮虎,猛哥,杜老师,加起来也只3票,如果采取投票的方案,就无论如何也不是我们的对手。“要文斗不要武斗”,小马略感自得地宣称。
起初,罗矮虎当然不干,他振振有辞:“我夜市这么大,我还有个啤酒广场,如何能只算一票?”
关键时刻,小马让无可让,奋力回击说:“我们的院子,那可都是有宅基地的,你那却是田野里搭的违章建筑,随时都可以拆除的,算1票,已经是给你虎哥面子了。”
眼看似乎又要陷入僵局,罗矮虎是选择蛮干,还是继续僵持呢?我正暗自猜测,忽然,罗矮虎却态度180度大转弯,接受了小马的提议,同意了他的啤酒广场与夜市只按1票算。并由杜老师草拟了合并协议,让大家过目。大家约好,2009年9月13日星期天上午,我们几家院子的“老总”们,在罗矮虎的啤酒广场,开会投票,决定四方街的前程。
9月12日的晚上,投票前夜,小马再次“串联”到我的小旅馆,再度找我商讨对策。
我说:“马总,你把合并协议看仔细了没?那协议一签,我们以前和房东签的租房合同就都申明无效,由合并后的公司‘董事长’,代表我们其他人,统一与原房东重新签合同啊。”
小马说:“雷总,我怎么可能不仔细看啊,这分明就是要吞并我们呐。其实以前,我对罗矮虎是没意见的,我愿意他当老大,当‘四方街警察’,只要给我们留口饭吃就是了。可是,他现在分明是要把我们的饭碗都抢了去——我过去以为他只是要当‘左冷禅’,当‘武林盟主’而已,没想到,他这分明是想当‘秦始皇’,想要‘一统天下’啊——他当‘左冷禅’我同意,当‘秦始皇’,没门!”
我说:“马总,既然你看得这么清楚,那怎么不反对他们的合并协议条款呢?何况,罗矮虎会不会背后搞什么鬼?他之前坚决不愿意只算1票,如今却突然同意了,莫非有什么名堂?”
“唉,既然我提出投票的票数计算方案了,那他们提出合并协议的具体方案,也算公平”,小马长叹一口气说,“而且反正罗矮虎已经答应了他的啤酒广场和夜市只按1票算。我和小朱是绝对投否决票的,至于何军他们,刚才我又去落实了,他们也不愿意被吞并,最后就是雷总你,肯定也和我们一样吧?那我们一共就稳拿6票,赢定了的,管他们协议怎么写,管他背后还有什么名堂,都不可能通过,我们怕什么呢?雷总,莫非你明天打算投赞成票?”
我摇头笑起来说:“马总,你就吃一百个定心丸吧,我绝对支持你,投反对票。”
小马听了,高兴地拍拍我说:“那我就放心了,先走一步,明天是四方街的大日子啊,我要养精蓄锐,早点休息,雷总你也早点休息吧……对了,帮我转告芳妹,祝贺你们俩哈,以后你们大喜的日子定了,记得喊我吃喜酒啊。”
虽然我知道小马也只是客套,但无论如何,这句话,是从四方街的人嘴里,所说出的第一句祝福。我也拍了拍小马的肩膀,说:“她年龄还小,没到法定婚龄呢。只怕我和芳妹真结婚的时候,大家都已经不在四方街了。”
说完,一种沧桑的情绪同时感染了我和小马,我们握了握手,如同一年前刚开始在四方街相识时那样,互相真诚地道了声晚安。目送小马离开,我心里默默地想,明天,会是平安的一天吗?
69
2009年9月13日,星期天,对四方街的历史来说,注定是一个转折点。上午十点,我们四方街几大院子的“老总”,聚集在啤酒广场,商量合并事宜。
罗矮虎坐在正中,威风凛凛,一派盟主风范。他左边坐着杜老师,微微含笑,仿佛神机妙算的军师;右边坐着猛哥,目光炯炯,如同拱卫首领的武将。杜老师的合作伙伴强哥照例没来,说是全权委托杜老师处理。
下首,一边是何军、张超两兄弟,他们神色平静,并无特别的表情。何军依然端着那个茶杯,戴着平光眼镜,依然仿佛太平绅士。
另一边,则是小马、小朱哥俩,他们脸色明显透着激动,一副跃跃欲试,背水一战的神情。
再然后,就是我了,我随便挑了张椅子,拖到小马斜后方,坐了下来。
见人全部来齐,罗矮虎霸气十足,大手一挥,说:“各位兄弟,我今天出头,召集这个合并会议,各位来了,就是给我面子,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现在就请杜老师,来主持咱们的会议。”
杜老师掏出早有准备的一个小笔记本,干咳两声,不急不慢地说:“各位老总,咱们商量合并,实在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眼看着水也没有,电也成问题,四方街不改变旧有模式,已经难以为继。而且一年已到,虽然我们的合同是签了两年以上,但老房东们都意见极大,打算到镇上区上投诉我们商家乘他们不了解政策,低价租了他们的宅基房进行商业运作……以上这些,都到了矛盾难以调和的状况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团结起来,资源共享,并适当地分配一些利益给那些原房东,获得他们的支持,实现共赢……”
小马听得早已经不耐烦,打断杜老师说:“杜总,,不要搞得那么表面光鲜好不好?那些套话,你不说,我们也都懂,你就直接讲,下一步,怎么做。”
杜老师也不生气,仿佛稳操胜券,大人不计小人过似的,自顾自继续罗嗦了两三分钟,最后强调,投票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若多数票不同意合并,就取消合并动议;若多数票同意合并,那么验票后,所有人就当即在合并协议上签名。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小马看看小朱,又看看我,然后往何军张超那方看了看,略微迟疑了一下,也点头赞同。
随后,杜老师掏出九张巴掌大小的白纸,分给我们几个,每张纸一票,让每人填个“同意”或者“反对”。
“刷刷刷”,没几下,大家就各自写下了同意与否。将票折成一团,放入杜老师准备的菜碗里。等所有人都投了,杜老师起立,走过去,当着大家的面,从菜碗中一一拾起“选票”,用手抹平,然后掐指计算起来。
“同意合并的有,一票,两票,三票……四票,五票。”杜老师一边算着数,一边随时通报着,“……恩,五票,不同意合并的是四票,5比4,同意合并的胜出!”
“怎么可能,你可别当着我们的面做假!”小马、小朱同时站了起来,小马急得竟然有点口吃起来,“你……你……把票拿……拿……拿给我看……一看。”
杜老师用一种猫看老鼠的眼神瞅了瞅小马,将票递了过去。小马双手颤抖,仔细地将票查看了两遍,竟然真的是5票同意。他颓唐地一屁股坐下,眼中露出一种惶惑的神色,然后,不可置信地盯着何军,说:“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同意合并?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我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啊。”
何军依旧面不改色,他很平静地说:“马总,朱总,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合并是大势所趋,我们何必螳臂当车?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们想保住我们的私利,这可以理解,但潮流来了,不是我们想保就能保得住的,那还不如顺应潮流,舍我们几个自己小利,成全整条四方街的大利。”
小马神情惨淡,摇头说道:“可是……可是你昨晚还亲口给我承诺,一定会投反对票的啊。”
何军淡然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兵不厌诈,我不答应你投反对票,你又怎会答应按投票结果签合并协议?”
小马、小朱正要破口大骂,猛哥已经一招手,从啤酒广场外面的树丛里窜出八九个兄弟,冲了进来,手拿铁棍、匕首,围住了小马、小朱。杜老师手拿协议,走近小马,阴恻恻地笑着说:“马总,朱总,这是正式协议,你们各自签个名,按个手印,就完事了。简单得很。你看,我和虎哥、猛哥、何总,张总,今天上午9点就已经签了名按了手印,就等着你们呢。”
小马小朱左右看看,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凄然一笑,埋头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杜老师随即又阴笑着,转向了我。将那张签了好些名字,按了好些手印的协议书,颤颤地递到了我跟前。
我心内一阵打鼓,知道这种形势下,不签已不可能,想着我那小旅馆,它改变了我过去清贫的命运,带给我一辆“千里马”小轿车,和前前后后三个美丽的姑娘。可如今,我眼看就要失去它了,不禁心中凄惶。
我抱着最后挣扎一下,能拖延就多拖延几天的心思,尽量显得平静地说:“虎哥,杜老师,还有何总,张总,既然你们大家都签了,我肯定也签,只不过,今天事起突然,我昨晚和小马一样,也以为投票是通不过的,所以没想到今天就要签协议,因此,还没来得及把这事情,给我省上那个副处长搭档通个气,可否我先还是表示尊重给他说一说,然后过两天就签,你们看如何?”
杜老师听了,脸色一变,正要张嘴说狠话,何军突然插话说:“也对,雷总毕竟还有个搭档,先签了,然后再给搭档说,毕竟不礼貌,何况人家堂堂省上干部,也不会看得上我们这点小利,肯定会同意的,不如就让雷总过两天再签吧?”
罗矮虎一听,也表示同意:“唉,雷总那儿反正也就一个小院子,跑是跑不脱的,晚两天就晚两天吧。”
于是杜老师也不好再说什么,回过头去,看着大家说:“那就进入下一个议题,选出我们未来股份公司的董事长,也就是我们四方街的核心,我们的带头人、掌舵人。”说罢,他环顾一下大家,接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提议——虎哥!”
“好——”猛哥以及那八九个兄弟,已经吆喝着鼓起掌来,殊不料,一个不高却很镇定的声音冒了出来:“我,不同意。”
大家谁也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还会有人不同意,陡然都鸦雀无声,循着声音定睛看去,只见何军依然四平八稳地坐着,将手里的茶杯往嘴里送了送,“嗉——”地饮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既然成立股份公司,规模化经营,靠匹夫之勇,肯定是搞不好的,虎哥虽然勇猛,但这毕竟是做生意,不是搞,关键还是要擅长经营,我虽不才,但自认为还算有点头脑,所以我提议——由我,来当这个董事长。”
大家听了,瞠目结舌,猛哥气得“啪”的一声将一个烟灰缸摔在地上,杜老师瞪大眼睛说:“何总,你……你脑袋坏掉了还是……”话未说完,只听啤酒广场外面一阵喧嚣,几十个上穿黑短袖,下穿黑西裤,手臂上纹着龙虎图案的彪悍汉子,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70
随后的故事,大家可想而知。何军喊来的“正规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罗矮虎的“混混杂牌军”威风刹尽。四方街的“啤酒广场聚会”成了新世纪里彻头彻底的鸿门宴,罗矮虎,猛哥,杜老师等人,被迫签订城下之盟,不得不放弃了管理权,由何军统一经营,其他人只拿年底分红。
尘埃已经落定,我们各自拖着疲惫的步履,在那几十个彪悍汉子匕首般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啤酒广场。罗矮虎走在我旁边,突然第一次用真正友善的眼神看着我,说:“当混混也不容易啊,到了一定岁数,有了娃娃,就再也回不到敢打敢杀的日子了。”
小马,则在那天夜晚,拿着10多瓶啤酒,钻进我的小旅馆,一定要和我喝个痛快。喝着喝着,他忽然凄凉地笑了,说:“本以为‘左冷缠’要一统江湖,结果却让‘岳不群’半路杀出,给夺走了。”
我苦中做乐,开玩笑说:“那你就争取当‘令狐冲’呗。”
小马看了我一眼,说:“雷总,你说现在还能有‘令狐冲’吗?你不是也想当‘令狐冲’吗,可是又有谁真当得了呢?”
我也喝了口啤酒,暗暗地想,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世界已经不再有净土,时代已经把每一个人逼入死角,谁也无法与世无争,独自从容,我们每个人既是受害人,又是施害人,谁也做不到真正归隐——更何况,谁也不复有‘令狐冲’的武功……
那晚喝得大醉,连小马是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第二天下午,芳妹把我叫醒,端给我一碗红糖水,小心地让我喝下。然后告诉我:“中午何总来找过你呢。”
我估计着肯定是喊我补签协议的事,想想躲是躲不过的,该失去的迟早要失去,我稍微醒了醒酒,就去了三号院。
何军坐在院子里,依然端着那个茶杯,一举统一四方街的他,并没显出特别的兴奋。我过去后,他热情地示意我坐下,然后,客气地问我:
“雷总,你也看到了,大家都把协议签了,我早就说过,在四方街,只有你是我们三号院的盟军,四方街这么大,我和张超怎么可能管得过来?我从一开始就把你当朋友,真心希望你协助我,一起把这个公司搞起来。”
其实在昨晚喝醉前,我的心意已经定了。小马的话让我更认清楚了自己,我不是‘令狐冲’,在这纷扰世间,我根本没有能力“躲进小楼成一统”,何况也许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了桃花源,即使躲到乡村,也躲不出江湖,那么,我还不如不再以“自由职业”作为借口,安安分分地重新返回城市,找一个工作,然后等着芳妹再大一些,和她结婚生子——我终于意识到,我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我理所当然地应该过平凡的生活,而不是继续独自行走在自己的幻想里。
于是,我把这个意思向何军说了,并提出,既然他把我当朋友,希望他能看在曾经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份上,让我把小旅馆转出去,或者,低价转给他——我不想要分红,也不想参与管理,我只想离开四方街,去过简单的生活。
末了,我脑筋一转,突然想起我那个莫须有的“副处长搭档”,试着再做最后一把忽悠,说:“其实,我那搭档,也是这个意思,希望把这旅馆转了。”
或许是我的“搭档”再次发生了威力,何军想了想,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问:“如果你实在想走,我也不强留,你……想要多少转让费?”
“丽姐那个院子还不如我,也转了5万,我的院子旅馆收入每月有1万5,刨掉寒暑假,一年按9个月算,这是实实在在的13万5,何况我还有3个商铺,一年租金即使按10个月算,也是15万,这样加起来,全年收入28万是少不了的。我也不多要,一口价,按我小旅馆半年的总收入算,14万。”
何军沉吟了一下,说:“如果我让你转给其他人,那他来了之后,还是得低价让给我,那样的话,你就是害了别人了。这样吧,我吃点亏,给你8万,一次性接手。你那3个铺子收的1万押金,也不用退了,相当于你拿了9万。”
我想了想,就答应了。虽然其实不是他吃亏,而是我吃亏,但比起小马小朱乃至罗矮虎杜老师他们,何军还算待我不薄。我起码真金白银地到手了9万,而他们虽然号称是年底有分红,可能分多少,谁又说得清呢?
2009年9月15日上午,何军就守信地把8万元整,划到了我银行卡里,我和他签定了转让合同,把我的小旅馆,正式转给了他。芳妹也按我的意思,从餐馆辞了职,我与芳妹以及她哥哥,用半天时间,到风城的市内租了个三室一厅,开始我们新的生活。
整个9月16日上午,我都在收拾东西,这才发现尽管在这小旅馆里呆了一年有余,其实可以带走的,除了一些的衣服和小东西,就再没别的,连两个行李箱都装不满。
在我的那堆衣服底下,有一个小包,里面有一张莫文蔚的歌碟,我怕它压坏了,一直用围巾将它裹着,并小心放在包里。此刻,我将它用厚衣服又包了一层,移到了我的行李箱中。我心里默默地想,这是我的小旅馆里,我所要带走的最后一个东西了。
我拖着行李箱,走过三号院门口。想到一年前的夏天,我也曾这样一次次从这门口经过,不仅无限感慨。这时,何军招呼我:“雷总,我送你。”说着,跨出门,接过我的一个行李箱,帮我拖到了大路上我的“千里马”旁。
放好行李,我发动汽车,何军在车窗外微微挥手,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我,说:“雷总,我留着也没用,给你。”
我纳闷地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小牛的名片。
见我疑惑,何军轻描淡写地说:“上学期,你把村长镇住之后,阿黄拿着牛处长这名片,到处炫耀,说是他新结识了省上的朋友。我趁他不注意,顺手牵羊给摸了。然后,我用公共电话给这手机号打了个电话,问起小旅馆的事,发现这姓牛的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我就知道,雷总真是个人才,这招移花接木做得漂亮!”
我的脸略微一红,瞬间明白——何军其实早就知道省上副处长和我的小旅馆风牛马不相及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哪怕是我挟此自重想多要点转让费时,他也没有说破。许许多多的感触,再次潮水般涌了上来,只是,我却什么也无从说起。
何军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再次把手伸进车窗,用力和我握了握,说:“其实,如果不是生存所迫,我们都不是那么坏的。”
我也用力握了握何军的手,向他点了点头。汽车徐徐往前开,四方街徐徐后退,越来越小,最后与路边依然站着的何军一起,浓缩为一个模糊的背景。我知道,我的那段人生,也正在徐徐退出了我的生命。别了,四方街;别了,小旅馆。
尾声
2009年11月中旬,小马兴高采烈地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11月初,区上按照市里的安排,整顿高校周边社会秩序,将整个四方街,夷为平地——夜市是违章建筑,直接就给推平了,八个院子也都按照政策,拆迁了,仅仅一个星期,那片繁华的商业街,什么都没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四方街那样。
听着小马这么说,我竟奇怪地联想起小时候最爱做的游戏:一群蚂蚁正在蚁窝里忙进忙出,我掏出小鸡鸡,照着蚁窝就是一泡尿。对我来说,几乎是个随意之举,但对那群蚂蚁来说,则成了毫无预兆的没顶之灾
……
小马接着说,何军鬼迷心窍,竟然做最后的顽抗,以绑架学生作为要挟,企图暴力抗拒拆迁,结果,武警来了,平时耀武扬威自称义气当头的“弟兄”,吓得作鸟兽散,只有何军竟然敢打破武警的头,结果被抓了,关到局子里去了,也不晓得会判几年;
小马随后又感叹道,经历了这个变故,卿云好象离开风城,去上海闯荡了,
“我早说过嘛,她太美了,何军配不上她,迟早要出问题。”小马强调说。 见我没有开腔,他特意提醒:“雷总,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一段话吗,非常有水平啊。”
“什么话呢?”我问。
“刚到四方街时,你看着何军与卿云散步,你随口就跟我说,‘一个男人,如果和过于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哪怕她爱你,也如同带着一枚和氏璧,意味着某个灾难,在你人生的前方,陷阱般等待着你。别说我们寻常人,哪怕八十万禁军总教头林冲,也逃不过。’——我就是从那次起,特别佩服你,你说话文诌诌的,却很有道理,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所以我悄悄背下来,时常提醒自己。”
“是吗?是我说的吗?我真的说过吗?”……我忽然再次记起了历鹃——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可那一刹那,历鹃如同一记闪电,在我的脑海上空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并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将我的心压抑得几乎窒息。我缓缓放下电话,依稀听到电话里小马的声音:“雷总,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雷总……”
自那以后,两年多来,每当在街头看到那种特别漂亮性感的姑娘,我时常会把她们错认成是历鹃。我会用目光远远地追逐着她们,默默地在心里说:
“历鹃,你过得还好吗?”
2009年之后的两年多,我一切都还算好。平淡,却有着平淡的快乐。我在一个小公司找了个稳定的工作,收入不高,但没有风险;芳妹的哥哥把装修队搞起来了,芳妹则在一家中档茶楼当了领班。我用开小旅馆时攒的钱,和芳妹共同按揭了一套房子,我们打算明年就结婚……我的“千里马”还在,尽管它变得略显陈旧。
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尽管,我依然会经常把街头性感的漂亮姑娘,误认成历鹃——例如昨天,在风城广场,我就又一次看到了历鹃。
必须承认,我仿佛一直在找她,或者,在期待她再次出现。期待她那若有若无的眼神,期待她那不协调的性感——她那如同垂钟一样的巨大,悬挂在纤细的腰身上,是那样的不和谐,并因不和谐而格外邪惑。然而她的神情又是那样无辜,那样纯真,那是装不出来的纯真,与的巨大无关。
我看到她,微笑了一下,但她仿佛没看到我,漠然地走过,像是很细的风。
我装做无所谓地从她身侧走过,没有回头。
但泪水,却溢出了我的眼眶,在我被日晒雨淋而逐渐麻木的脸上肆意流淌。
我忽然明白,其实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他的历鹃——有些人注定就是拿来错失的,有些小旅馆注定不能长久逗留——正如许多年轻时的梦想与抱负,并不一定非要实现,而只是为给我们之后漫长的平淡人生,留下一抹印痕,告诉自己,我们曾经也勇于为梦想付出过伤痛。
哪怕,梦都会醒,我们终究要回归平庸;
哪怕,她们出现在我们的小旅馆里,就只是为了有一天消失;
哪怕,相对她的离开,她的到来微不足道……
雷立刚,2010年深秋——2012年初夏,写于成都大面镇,2014年初夏修订。
至此,全文完整地发布在了公众号。
如果这部小说里,有哪怕一丁点让您——我的读者朋友们,觉得有所感触或是有所感动的,我都深感荣幸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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