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十九、“地狱”里的
生命分水岭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和表弟媳就开车过来送我们到医院去。
广东三九脑科医院在沙太南路,离市区比较偏远,表弟的车大约走了四十多分钟。一路上,他们一再嘱咐:“你们出了医院最好是身上不带多的钱,最好是不要走远,走路的时候发现有几个人一伙在附近,最好是赶快离开……”,他们说,广州现在太乱了,外地人以为这里好找工作,都到这里来,结果找不到工作,没有办法吃饭,最后只有抢,几乎每一个广州市民都有街头被抢的经历。比如表妹,有一回在街头打手机,一不留神就被人抢了去,还不敢追,怕有同伙;比如表弟媳,有一回背着挎包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一个坐在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的人,一下子就扯下挎包,因为包里是单位里要存到银行去的大量现金,被摩托车拖出去很远她也死不松手,那两个人只好作罢,可是她伤得不轻,手肘至今留着一大片疤痕。
后来在医院里也听一个来自湖北枣阳的护士讲,孙荣君主任在广州的时候,有一次在走医院附近,无端地就被几个人围上,抢去了身上的现金和手机。即使你是治病救人的专家教授又怎么样呢,走在大街上,一样成为被抢劫的对象。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繁荣昌盛背后的贫穷,滋生着没有光明和幸福的角落。
当我们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外面所有的不和谐的印象在瞬间消失贻尽。这里洁净、安谧、宁静、温馨,无论什么样的鞋底,轻叩在淡蓝色的软软的地面上,都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一切的色彩都是又温柔又轻淡的。整幢大楼里若有若无地飘渺着葫芦丝凑出的一首首熟悉的民乐,因为没有一丝丝的杂乱,因为走到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到,又仿佛是天籁之音,不可捉摸,让人心底暗香浮动,生出点点没有由来的喜悦。
正是早晨八点多钟,住院的病人和家属出出进进的很多。又因为是星期一,象我们一样来医院看病的病人和家属也很多。但这些并没有打破这幢大楼的宁静,而是给它增加了人气与生机。
也许因为它是专门的脑科医院,而不象别的综合性医院那么纷繁嘈杂,这是我们迄今为止见过的环境最好的医院。后来我们亲身经历、所见所闻的事实证明,它的医术医德也是国内一流的。
在四楼的门诊室里,我们等来了刚刚查完房的蔡林波主任。他大约三十四五岁,矮矮的胖胖的,一张娃娃脸上圆圆的鼻尖顶着一颗小小的肉痣,使他老成持重的表情显得颇有一些难以为继。
因为之前有过联系,一见面,蔡主任便直入主题,看过片子和病历后开了一张做磁共振的单子,接着又开了一张收入住院的单子:“今天上午片子结果出来以后,直接到下面一楼找我,最好在上午把住院的手续都办好。”结果这两件事情真的在上午十一点半钟之前都“搞定”了。
越快越好,这就是蔡主任的风格。此后儿子在这里每一个治疗环节上的的衔接,无不体现着这种风格。对于每天以梯递速度疯狂增殖繁衍的癌细胞,这一招无疑是非常厉害的。而无论是在此之前或在此之后到过的医院里,我们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速度了。
关于放疗的原理,我还在网上搜索了放射性物质的一些内容:
在自然界和人工生产的元素中,有一些能自动发生衰变,并放射出肉眼看不见的射线。这些元素统称为放射性元素或放射性物质。在自然状态下,来自宇宙的射线和地球环境本身的放射性元素一般不会给生物带来危害。50年代以来,人的活动使得人工辐射源和人工放射性物质大大增加,环境中的射线强度随之增强,危及生物的生存,从而产生了放射性污染。
放射性污染很难消除,射线强度只能随时间的推移而衰减。放射性对人体的危害:大剂量的照射下,放射性对人体和动物存在着某种损害作用。如在400rad的照射下,受照射的人有5%死亡;若照射650rad,则人100%死亡。照射剂量在150rad以下,死亡率为零,但并非无损害作用,住往需经20年以后,一些症状才会表现出来。放射性也能损伤遗传物质,主要在于引起基因突变和染色体畸变,使一代甚至几代受害。
这幢大楼有两层是在地下的,地面的一楼其实是三楼,真正的一楼是地下的一楼,放射神经外科就在这十八层大楼的最底层。那些发出的能量足以摧毁癌细胞的放射线,就是在这里被医生调控掌握,收放自如。
初悟这种布局,我一下子就想到“十八层地狱”。不同的是,在这里供职的是满面笑容的白衣天使,而不是青面獠牙的魔鬼;不幸的生命们在这里浴火重生,而不是永世不得翻身。
中午,表弟和表弟媳带我们到附近一家酒店吃了午饭,儿子吃得高高兴兴的,说广州的饭比武汉的饭好吃多了。一直以到酒店吃饭为奢侈,这顿饭大约要花三两佰块钱吧,所以他们的盛情让我们过意不去。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后当表弟再回老家的时候,丈夫能够在自己的大酒店里盛情款待表弟——这样一种回报,大约是表弟最希望得到的——看到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终于走出困境,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下午医生一上班,儿子就被送进了放疗定位室。我不放心地跟着走进去,那个姓罗的被蔡主任称作“罗姐”的女医生很郑重地对我说,如果你不打算再生孩子的话,进来就没关系,因为这里有辐射的。听了这话,我想我是影响了医生的工作了,便赶紧退了出来。
现在想来,这话是不无深意的。任何一个带着十几岁孩子到这里来治病的女人,如果只有这一个孩子的话,还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没有想到,医生就已经先替她想到了。后来儿子还告诉我,护士姐姐们都有说他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很奇怪,有的还说有吴边肯定就有吴际了,无边无际是在一起的嘛,有两个人还打起了赌,一致要儿子当裁判。赢了的那一个高兴得不得了,再见我的时候就说,现在这么大孩子的家庭一般都只有一个孩子,你这个妈妈好幸福哦,儿子女儿一个都不少,这样我们就不为你太伤心了。这话当时听来有些莫明其妙,现在想来,是不无深意的。
听说广东人都很讲究姓名的命理,表弟就入乡随俗深谙此道,他的独生子的名字,就是他研究了很久才定下来的,其中带有的“水”和“金”字的偏旁部首,大约是要弥补我那表侄命中所缺的五行之中的这两行吧。
丈夫当初取名只为叫出来写起来与众不同,还得意洋洋地幻想着:等我儿子成名成家的时候签起名来,这个边字的最后一撇多么潇洒!有些朋友跟我开玩笑说你们夫妻俩真是重男轻女,明明是女儿先生出来,偏偏就要把前面的名字绕个弯儿取给儿子。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吴边这个名字是当初以为只有一个的时候早就取好了的,两个孩子出生后,我们一直在为取名字举棋不定,儿子情况不好要打吊针,病历上的姓名一栏空了好几天,在医生的催问下,只好用这个现成的名字填了上去,女儿的名字也就这么跟着定了下来。
都说吴际这个名字好,无际,无忌,百无禁忌,童言无忌,什么都不怕,多好。吴边,无边,苦海无边,佛法无边。莫非,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一旦注定,一切便真的要应验、要发生,而无法回避、只有承受?
有一回蔡主任跟儿子闲聊时也问,吴边你这名字是谁给取的?儿子说是我爸爸,蔡主任就一声轻叹:“唉,无边,无边无岸。”言下之意我懂,作为一个绝症患者,儿子今后所要遭遇的痛苦的折磨,将是没有尽头的,除非,除非他的生命不在……
儿子做完定位出来,在蔡主任和主管医生山医生、做放疗的罗医生和刘医生四个人的簇拥下,沿着那条十多米长的坡道,走进了地势更低的直线加速器室。他两边的太阳穴上一边一个的红色的十字叉,象受难的十字架,又象是一对象征着幸福吉祥的中国结——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接受放疗伤害的痛苦,与心底对儿子从此摆脱病魔纠缠的期盼,是如此复杂地混和在一起,令我和丈夫在直线加速室外坐立不安。
因为一般的放疗都是在上午做,所以事后罗医生说,今天下午可是专门为吴边一个人开的机器哦,这待遇挺高的。
我们刚带儿子回到病房,蔡主任就过来了,他找丈夫要了孙主任的手机号:“如果十天以后效果不太好,你们回头再去找孙主任。”意思是说那可能就是一个胶质瘤,就只有找孙主任做手术了。
诊断性放疗计划是做十次20GY,每次2GY,每周做五次,双休日休息。也就是说,半个月以后,才可以得到结果。
每天上午八点半钟,我们就带着儿子来到一楼,排队等着做治疗。这里的病人大约有二十多个,男女老少都有,都是统一发型:要么是脑袋上全是光秃秃的,要么象儿子一样,脑袋上被射线照射过的地方象被刀切一样整齐地一块块秃掉,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而从做过治疗的第二天开始,儿子病床的枕头上,每天早上全是蹭掉了的头发茬。
虽然每一次治疗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对于医生来说只是射线对准病灶和仪器一启一关的机械操作,对于丈夫和我而言,那却是在描划儿子生命的分水岭,或是柳暗花明,或是绝壁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