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面,来接烟若的果然是许明,虽然12年不见,他老了许多,可是他的明亮清澈的眼神她认得。烟若本想给他一个旷世激情的拥抱,但是到了跟前,她习惯地羞红了脸。许明接过她手中的拉杆箱,一路问着她在英国的故事。
“嗯嗯,是这样的,在英国,即使洗盘子,一周下来都能挣到二百多美元,你不知道,英国人对钟点工有严格的时间限制,绝不允许超时负荷的……但是我们华人多聪明多够义气啊,我可以在中国同胞开的餐馆里做兼职啊!”
烟若兴高采烈地描述,扬了扬手中的LV:“看看,这是我做兼职一个半月挣来的!”
许明很开心,脚下生风,嘴里问:“你父母怎么样?”
烟若说:“没得说,爹地妈咪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觉得亏欠我太多,宠得比伊丽莎白还金贵!”
烟若一路说一路跳跃,十二年前那副拘谨内向的样子已经快被欧洲人影响得消失殆尽了。
许明说:“去我家里坐坐?”
烟若问:“家里还有别人?”许明嗯了一声,说都在家。
“那算了。”烟若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二)
烟若在课间给同桌别一枚蝴蝶发卡,浅玫红袖口犹如蝉翼随着门口进来的风微微颤动,皓腕有如“垂手明如玉”的眩惑纯美。她只敢用眼角瞟站在讲台的许明,她知道,他看呆了。窗外,上午的阳光清冽澄澈地照进教室。其实烟若也被陶醉了,心砰砰狂跳,隔着六道桌椅,她觉得许明的目光把她的脸都灼红了。
那一年,烟若读初中。他是她们的音乐老师。
烟若三岁时跟着奶奶从南方搬来,父母在她记忆里完全没有痕迹。有人说,烟若的父母都出国做生意去了,还有人说,烟若是奶奶捡来的孩子。她已经习惯了坦然面对这样的议论,习惯了在寂寞的心里绽放自己的心香,比如,悄悄地喜欢一朵花和一个英俊美好的大人。
其实他们的音乐课原本没有这么多的乐器,可是许明对自己的职业如此痴迷,他从家里带来葫芦丝、竖笛、古琴。于乐声铮淙的背景中,早熟的烟若读到了老师的孤独。许明讲到琴瑟,牵引出庄周梦蝶的故事,烟若没有听懂,只觉得意境很美。老师弹琴的手指,修长白皙,无意中吟出“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时,抬头恰好与烟若的目光相撞。
如果不是那一场变故,许明会一直看着烟若初中毕业考走。是个夏日傍晚,习惯了晚走的烟若在教室写完了作业,许明在那个时间一定会来锁门。只是那次,来了两个人,另一个是被许明称作某某长的中年男人。男人进来就直接坐在烟若课桌上了,然后差遣许明去倒杯茶来。许明对烟若说,某某长来学校检查基层工作,是市里教育系统的大领导。
许明去端水的功夫,某某长一把就擒住了纤瘦的烟若,两只手轻易地侵袭了她从未被碰触过的胸部。烟若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喷着酒气的人丑陋又可恶。她拼命地挣扎。
许明就是这时候闯进来拉开了那个可怕的某某长,烟若听到某某长说:“不就一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吗,我不会亏待她,没事……”
保护了烟若的许明,不久后被调到离家更偏远的小学任教,听说,那里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到冬天就糊上一层塑料薄膜,工资只待遇是原来的一半。家庭的战争由此升级,许明小儿子的心肌病需要尽快做手术,医生说,如果不做,这孩子活不过五年。调走半年,烟若听外区的同学说,许明的头发都白了。
烟若后来无数次在课堂上回眸,仿佛听到许明的大头鞋清晰地叩击着地板走过她身旁,她一抬头,就看见他清澈的,隐含着无限爱怜的微笑。她记得,许明每次课堂必定有一次以这样的节奏走过她身旁,走回讲台时与她欣悦地对视一眼,她眼里有水样一览无余的眷恋,他继而便一脸愉畅地继续下面的课。有一次,烟若为了证实自己是否真的与老师有这种默契,她故意在许明走上讲台时没有抬头与他对视,果然,许明在讲台上愣了片刻,表情瞬间懊恼的样子让烟若吓了一跳。许明居然,又重新折回去把那条路重走了一遍,他一定是以为她忘记了看他。直到烟若回给他一个和以往一样的眼神,他才又用他那高山流水般好听的声音继续讲下去。
她上了高中,还给许明写信,夹一片夏季的洋槐叶或一朵蒲公英,放在信笺中,什么也不敢说;他回信给她只是寄去学校的报纸,什么也不敢说。即便如此,仍旧有一次,被许明的老婆堵在回家的路上,像骂一个娼妇那样骂她,骂她误了许明的前程,骂她耽搁了儿子的治疗。
从此,音信杳无。她爱了他十二年,他知不知道?
(三)
宾馆,是许明从没有来过的地方。
“老师,只要你要我,我就愿意。”她心里想的是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很多年前,她一直想象,有一天,被老师拥在怀中。从小时候,她就不知道,被母亲疼爱是什么滋味,被父亲呵护是什么感觉。她夜里紧抱过自己的枕头,她想,老师的怀抱一定很安全很温暖。
她伏在他胸前箍着他的腰,许明垂在两侧的手抬了抬,终究没有抱她。虽然,她强烈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的秘密——就像赵文卓饰演的英俊法海被妖媚的张曼玉演的小青抚摸之后的反应。她听到许明狂跳的心,闻到他衣衫里飘出来好闻的气息。
他却坐了下去,说了声:“你这孩子!快回去吧,代我向你爸爸妈妈问好!”
夜色它是如此温柔,老师,你还记得琴瑟的故事吗!烟如看到许明掏出手机给老婆打起了电话:“嗯,一会回去。”
许明本想要告诉烟若,十二年前,某某长差点她,其实都是自己的错,因为某某长说,只要让烟若陪他一次,就把他调到市重点中学去当教务主任。他需要钱。他真混,他差点就害惨了她的一生。
烟若却没给他说出真相的机会,她莞尔一笑:走吧走吧,别让师母等急。既然许明不肯逾越他们师生间那道防线,她何不成全了老师。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当年那个秘密,早在某某长第一次来班里“视察”后,她就在许明门口听见那人说:只要你装作看不见,我保证你飞黄腾达。
只是她爱他,她不愿说。
许明写了欠条塞在她手里说,这笔钱我一定会还你。
烟若撕碎了欠条说,十二万,不过是爹地给她的零花钱。父亲在英国一家公司做到了CEO的位置,母亲的身份追根溯源是早些年大上海书香门第的千金,给她留下了数不清的金银首饰……
——如果真是这样,多好!烟若告别许明之后,欣慰地苦笑着自语。不由回想自己在给许明的儿子筹钱看病的经历:她想过去打工,想过去当小三,想过去坐台,可是一切都来不及。奶奶早已去世,她去南方寻找她的父母,倒是真的找到了父亲,他娶了一个当地的女人超生了一窝孩子,父亲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认她。
她只好,辗转曲折地卖掉了一个肾脏,凑够了许明儿子手术刚好缺的那笔钱。尔后她又回到打工的那家私营服装厂,继续早八晚九做着她的缝纫工。
琴瑟无端五十弦。对音乐愚钝的烟若一直不知道五十弦是什么意思。后来,许明告诉她,琴本二十五弦,五十弦必定是断了的弦,古人用弦断形容肠断,悲到极点。师弟即将接受手术拥有明媚的未来,烟若欣慰地想,愿老师在今生忽如一夜的春梦里,化作了消逝烦忧的蝶,她愿意,用身体的疼痛折羽为庄周,代他吃尽这红尘的苦。哪怕人生轮回代代无穷,她只要,此一刻足矣。